我在年春天的马其顿

这不是一篇忠实记录旅程的旅行笔记,更不是旅游指南。

之所以在十多年后才来补写这篇“非旅行笔记”,是因为旅行那一年的我虽然在孜孜不倦地写博客,但不知道为什么除了交给单位的工作日记,居然没有留下一篇关于这次旅行的文章,这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在写这篇“笔记”的时候,我常常在不同的时空切换,有时抒发的是当时的感想,有时又掺杂了现在的感慨。如果你读起来觉得混乱的话,那是因为我的心情本来就有点复杂。

Asfornow,pleasereadonand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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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活的要义在于追求幸福,那么,除却旅行,很少有别的行为能呈现这一追求过程中的热情和矛盾。……我们经常得到应该到何处旅行的劝告,但很少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又如何到达那个地方……”

--阿兰德波顿,《旅行的艺术》

整整十三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楚记得那年去马其顿的缘由是因为公务出差,可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到达那里的过程——当然是和同事领导一起坐飞机去的,好像是意大利航空的航班,不太确定;拿的公务护照所以免签,对的;但是怎么过的海关又怎么去的酒店呢?完全不记得!

那时候,马其顿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连刻板印象(stereotype)都没有形成的国家,也许到现在还是这样。这个国家在哪?首都是?邻国有几个?国土靠不靠海?有什么著名历史事件或人物?不靠百度或知乎,你能回答上来吗?

昨天,我在英国一家书店里,面对着满满一整面墙的旅行相关书籍,仍然只能找到一本关于马其顿的旅行指南,猜猜它在下图里的哪个角落?

(上图为作者拍摄)

年,当我和另外三位同事抵达马其顿的时候,我能够确切记住的事实应该也就这些:

-马其顿位于欧洲东南部的巴尔干半岛,于年9月脱离前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宣布独立。前南斯拉夫地区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一直处于战乱之中,年一场莫名其妙的大使馆轰炸事件,使得远在亚洲的中国都被卷入了这场战乱。

-马其顿与希腊、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塞尔维亚、科索沃接壤,完全是个内陆国家,国土面积只比北京大一点。

-马其顿常住人口约万,主要分为马其顿族(60%)和阿尔巴尼亚族(30%),双方一直有民族矛盾,年发生过六个月的内战,后来在联合国和北约的干预下停战和谈。另外,马其顿于年宣布独立建国以后和希腊关于国名有争议,尚未得到解决。

-年,前任马其顿总统在去邻国参加一次经济会议的途中因飞机失事而殉职。

虽然我们只是去马其顿进行三周的在岗培训,既不是去南极探险,也不是去亚马逊考察,并不需要提前做太多功课和准备,但是光知道上面的事实,对我们预期未来几周的生活状况似乎帮助不大。事实上,抵达之初,旅途的疲惫加上远离祖国和亲人的陌生感,使我对周围的环境倍感不安。

初到斯科普里,我们住进了市区内一家历史悠久的国营酒店HotelBristol。当时带队的G处一看这名字就乐,“我还真的去过英国的Bristol呢!”,可我却乐不起来。HotelBristol位于一座临街的五层老楼,设施非常老旧,每天一进房间就能闻到各种带着岁月痕迹的陈腐味道,分不清是来自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或是污渍斑斑的地毯,还是吱呀作响的弹簧床垫。

我们在的时候整个酒店好像就住了不到十个人,天黑之后酒店里就萧条得有点可怕。我住的房间临街,木制的窗户摇摇欲坠,一推就开,拉上窗帘,屋里昏暗的灯光影影绰绰,总让我觉得关上灯什么僵尸、吸血鬼之类的就会蹿出来直奔我的咽喉。于是在那里住的几个晚上我总是开着灯看书看到困得不行了才倒头睡去,貌似睡着了梦里还是要和吸血鬼打架,打不过就跑……总之不得安生。

出了HotelBristol的大门,沿着马其顿街(MacedoniaStreet)往南不太远就是当时的斯科普里市地震纪念馆,这里原来是斯科普里市的老火车站,大部分主体建筑在年7月26日发生的6.1级大地震中毁于一旦,仅剩下一面镶有大钟的墙,大钟的指针永远停留在了地震发生的5点17分。震后人们在老火车站的原址上建起了纪念馆,特意把这面墙和大钟保留了下来,以纪念地震中不幸遇难的同胞。后来,这个纪念馆拓展升级成为了斯科普里市立博物馆。也多亏了这个博物馆,十多年后,我才能在GoogleMaps上根据记忆里的方位找到HotelBristol的所在街道和大概位置。

如果沿着马其顿街一直往北,则可以一直走到马其顿广场和最早始建于罗马人时期的古老石桥(StoneBridge)。这里有一个小故事。记得第一个周末,当地银行的同事Miki来找我们出去转转,我们一行人刚走出HotelBristol大门不远,Miki突然停下来,指着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坑诧异地说,“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没有填平这个坑!”我好奇地问那个小坑有什么故事,他气定神闲地告诉我们,十年前,当时的马其顿总统Kiro在这条街上遭遇了汽车炸弹袭击,他的司机和几个路人当场丧生,但是Kiro却十分命大,只是眼睛受了一点伤。因为Miki家住得不远,事后他和小伙伴们还兴冲冲地跑过来看热闹,所以他清楚地记得路边的这个坑就是当时炸弹炸出来的。Miki讲得轻松,我们几个都听得目瞪口呆。

就这样我惴惴不安地度过了在马其顿的前几天,直到后来搬到了另外一家离斯科普里市中心稍远但是设施更新、服务也更周到的民营酒店HotelMramor,然后开始去当地银行去上班,我才似乎逐渐进入了正轨,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暂时忘掉了那些沉重的政治事件和历史纷争,开始有心思去观察正在恢复元气中的斯科普里城市风貌。

考虑到我们语言不通且路况不熟,银行安排了一辆专车接送我们日常上下班,但是有时候下班早或者司机有别的任务的时候,我和同事Z就会结伴步行30分钟回酒店——从我们上班的ProCredit银行斯科普里第三支行出发,跨过古老的石桥,穿过马其顿广场,然后拐到东西贯穿城市的解放军与游击队大街(BoulevarParkizanskiOdredi),路过东正教的奥赫德大教堂(ChurchofStClementofOhrid),和当时市内唯一一家中餐馆,然后走过一条小桥跨过蜿蜒流淌的Vardar河,就到了Mramor酒店。五月初夏时节,将暖未暖,伴着蓝天夕阳清风,一路徐行,很是惬意。

不光上下班我们会路过石桥,平时只要在市区活动,就很难不经过石桥或在附近打转,它是当之无愧的斯科普里市中心。

石桥南边是马其顿族聚居区,以马其顿广场为中心,发散出去几条比较主要的大路,连接首都各处的重要设施。虽说担了广场的名号,但在我印象里不过是一片足球场那么大的空地,周围一圈的苏联式城市形象建筑也不过区区五六层之高。当时马其顿政府已经计划启动斯科普里的城市改造计划,某一次Miki指着广场中心不无自豪地跟我们“炫耀”说,改造后这里将会建起马其顿全国第一个音乐灯光喷泉,当时我和同事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下,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接话。须知年,音乐灯光喷泉在中国一二线城市都已经不算是新鲜事,可我们怎么能直接对着Miki泼冷水呢?

石桥北边是阿尔巴尼亚族聚居区,和南边大多是年地震以后新建的苏联式建筑不同,这边在地震中幸存下来的街道和建筑还保留了大部分的历史风貌,街道窄小而拥挤,不能行车只能步行,建筑多是低矮的二、三层小楼,朴素而精致。离石桥步行十分钟以内的距离,分布着带有伊斯兰特色的OldBazaar、犹太人历史博物馆、以及历经罗马和土耳其奥斯曼帝国时代留下来的堡垒(KaleFortress),各自述说着不同民族在这个城市留下的精彩故事。

当时我和同事Z上班的支行就位于OldBazaar旁边,OldBazaar和我们小时候常见的乡镇农贸市场差不多,一个接一个临时搭起的露天棚子,卖什么的都有——衣服、水果、肉类、各种生活必需品,棚里坐着年龄、民族各异但清一色衣着朴素的老板,一看见客户走近,便流露出渴望成交的表情。他们都是我所在的支行开展小微贷款业务的目标客户,一点金额不大的贷款就能帮他们把小小的生意平稳地经营下去。

上班时间里我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跟着信贷员出去拜访客户,不光去看他们的店面或者棚子,也会去他们的家里,有时是为了去看看家里有什么像样的“抵押品”,有时只是去多了解了解客户的人品。我记得有一个在家做裁缝的女客户,她不会说英语,但是手脚很麻利,可以一边在厨房里给我们煮土耳其式咖啡一边回答信贷员的问题,手上功夫不停,嘴里应答如流,后来她果然顺利地拿到了一笔新贷款用于购买新的缝纫机。

那时我每天都写工作日记,也拿着数码相机到处拍个不停。十多年过去,又搬了好多次家,日记和照片早已不知所踪。但是,那些经常打交道的银行同事们的音容笑貌还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热情好客、主动带着我们出去玩的Miki披着一头波浪卷发,他虽然年纪比我们大一些,但性格活泼开朗得像个小孩,他是我同事X在第二支行的师傅,对她照顾有加。

-在第三支行带我的师傅是个阿尔巴尼亚小伙,名字B开头,话不多,但是深得本族客户信赖,每个月贷款业绩在分行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总也升不上管理职位,我还在银行总经理面前为他抱过不平。

-第三支行金发碧眼的女经理Magdalena年纪跟我差不多大,每天开着一辆父亲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迷你小车来上班,如果看见年轻同事在客户区嬉笑打闹会严肃地提醒他们收敛一点。

-支行里有两个现金柜台,其中一个美女柜员Sonia原来是在米兰走秀的职业模特,虽然她经常要在柜台里坐好几个小时,连厕所都没时间上,她却说时尚圈太空虚,做银行柜员服务客户要开心得多。

-ProCredit银行马其顿分行的信贷部经理偶尔会来视察支行,她是个留着黑色短发的高个美女,刚从同一家银行的罗马尼亚分行调过来,大概是因为工作压力大,眼圈总是黑黑的,再厚的粉也盖不住。有一次,她和三家支行的经理一起请我们吃饭,我们才发现,四个银行“高管”其实都只是不到三十岁的美女。

-马其顿分行总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保加利亚“帅”哥,因为在ProCredit银行的保加利亚分行业绩出色而被派过来一手搭建起新的马其顿分行。除了工作和孩子,他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品酒和美食,于是给我们推荐了一家他认为是斯科普里最好的(其实是市区唯一一家)中餐馆。

当时一听说有中餐馆,我们就想去解解馋,可是每天接送我们上下班的司机告诉我们那家餐厅价格太贵,只有总经理才吃得起,于是我们忍着到了周末才去。乍一看菜单确实比本地菜贵了一倍不止,奇怪的菜名也让我们心里犯了嘀咕,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的中餐。正在犹豫的时候,老板问讯赶来看见我们,爽快地说,“不用看菜单了,那都是骗老外的,我直接让厨房给你们做地道的家乡菜!”我们大块朵颐之后,正要照单结账,老板还爽快地给我们打了个大大的折扣,我们心里别提多感动了!

虽然有点贵,但临走前我们又去了那家中餐馆一次,顺便和老板道别,他拉着我们领导的手热情地说,“你们要是住久一点就好了!”我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因为那时候去马其顿的中国人真的不多,亚洲人都很少,以至于我们在街上看到一个黑头发的东方面孔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好几次在街上走着,就碰见了中国大使馆或者商务处的同志。

我们临走前一晚,Mramor酒店里住进了一个华为派驻马其顿和阿尔巴尼亚的销售,据说除了跟家里人和同事打电话,他都快半年没有见过中国人,看见我们真是乐疯了,拉着我和同事聊到半夜两三点,丝毫不顾我们第二天一早就要赶飞机回法兰克福。

三周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来的时候惶惶不安,走的时候却又都有点不舍。我们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银行的同事们约好在石桥南边的一个咖啡馆为我们送别。我的阿尔巴尼亚族师傅破天荒地跨过了石桥来参加聚会,他依旧是不怎么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干喝水,陪我们待到最后。平时嘻嘻哈哈的Miki表情沉重,搂着同事X差点要哭出来……一别数年,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好?后来在英国住那几年,有几回我动了再联系他们的心,但又很快打消了念头。联系上了又怎么样?我们的路径还有可能会交织到一起吗?

写这篇笔记的时候,我读着书店里能买到的唯一一本马其顿旅行指南,参考着GoogleMaps来寻找十多年前的踪迹。这些年,斯科普里市的道路似乎拓宽了不少,马其顿广场周围盖起了新酒店,马其顿街和解放军与游击队大街上盖起了新的购物中心,不知道现在的马其顿族和阿尔巴尼亚族人民是在一起逛街、吃饭、争相购买国际名牌,还是像当初那样隔着古老的石桥分居在Vardar河的两岸,老死不相往来。

6月12日,我还读到了一则新闻,历经多年谈判,马其顿和希腊两国终于就国名纷争达成了协议,新的“北马其顿共和国”很快将正式加入欧盟,虽然的此时欧盟已经江河日下,但迈出这一步,对多年经济徘徊不前的马其顿来说总归是一件好事。

也许再多花点时间,我还能回忆起在斯科普里的更多故事和细节。也许改天我还可以再写写我和同事去过斯科普里的周边和另一座以湖光山色闻名的城市奥赫德(Ohrid),但是这篇“笔记”已经拖得太长,就先这样吧,容我再引一句阿兰德波顿来收尾,“现实的生活正像是缠绕在一起的长长的胶卷,我们的回忆和期待只不过是选择其中的精彩图片。”

(除作者拍摄图片外,本文题图及其他图片均来自Pixabay)

如果你耐心看完以上的自说自话,对马其顿产生了那么一丁点兴趣,我可以告诉你的好消息是,现在北京、上海都有多家航空公司运营的直飞斯科普里航班,持有效申根签证就可以直接通关,另外,马其顿对持有美国、加拿大、英国有效签证的中国公民实行有条件免签,详情请看马其顿外交部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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